「林文蔚!」科長一上班就叫我:「你頭轉過來我看,頭髮理這樣做什麼?」
「逗我爸爸開心啊!他看了挺樂的還誇我理這頭髮好可愛。」我說。
科長當場變臉:「什麼逗你爸開心!女監同仁都在講你的頭髮後面這顆心,女監主任看到還來跟我說,你去把它理掉!」
「科長,我們公務人員服儀並沒有規定頭髮不能做造型,而且我這樣整齊的短髮並不妨礙戒護勤務。」
「你要不要理?你今天不理掉就給我試看看,還有鬍子、鞋子的帳一起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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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蔚,科長剛剛又在講你的頭髮,頭髮只是小事,你就把它理掉吧!」
「科員,既然頭髮是小事,為什麼你們這麼在意?我是公務員不是犯人,就算被告我們也不能強制要求他們理髮,而且公務人員對髮型並沒有這樣的禁止規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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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文蔚!我叫你把頭上那顆心理掉,你到底理不理!」科長一臉怒氣地叫住在中央台值勤的我。
在場所有的人,包括戒護同仁、實習派訓同仁、替代役男,還有十來個準備出庭的收容人。全都把頭轉了過來。
「你要不要理?要不要理?不理叫中央台照相,你到時候要申訴什麼的你再申訴。你要不要理?要理現在去理。」
「請問科長你要用什麼樣的規定?」我問。
「我跟你講過了,你要規定,我到時候就翻規定給你看。包括鬍子也是一樣,你這什麼逗你老爸開心,你這樣子他才會很傷心啦!」科長轉身對科員說:「你叫那個內勤來照相!」「這樣照相公平,還是你現在去理?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要去理就也不要照相了不要對不對?你不要以為只有記過而已喔!我話已經講很清楚了,包括給你一次機會看能不能拿到甲等,給你機會,我都已經做到這樣子了,你這是性格還是怎樣?有個性,那你顯然就不適合這個工作啦!鬍子也是這樣子,這開什麼玩笑嘛!真拿你沒辦法,我這個人觀念不是很固執不是很保守,但是沒有一個人能接受一個管教人員是這種造型的。」
「上次你理這個」科長在鬢角比了一下「你學什麼北韓總統,你沒事去學那個幹嘛!你學這個也就算了,你故意在找碴嘛!什麼逗你老爸開心,我就告訴你你老爸知道你這樣子他會很傷心的。看你要不要,要就給你時間理,就這麼簡單,我已經仁盡義至了,好好跟你講嘛!我不會生氣,我只是覺得說你觀念上怎麼會偏差成這種程度,你這是要逗誰開心吶!你知道全監連女監都在傳耶!逗你爸開心,就這樣子而已,逗你爸爸開心需要用這種方式嗎?你不會好好表現來讓他放心是嗎?在照相之前你自己去決定,你覺得你這樣子對?好!沒關係,照相!照相!」
內勤同仁一邊拍照一邊低聲對我說:「文蔚,不好意思。」
「還有後面!」科長指揮內勤拍我後腦「還有鬍子也要拍!」科長出手拉我肩膀「鬍子跟這個,好可以。」接著又推了我一下,「照近一點。」
「在簽還沒有簽上來之前,我跟你講,我都一直給你機會,你自己看著辦,你若一直要這樣沒關係,我會一直持續觀察你的行為,你不要以為只有乙等而已,反正現在外面一直在罵公務員,公務員要打丙等,你就看著辦吧!大家同事就是一種競爭,你覺得同事會覺得你很有個性嗎,同事喜歡你這樣子嗎?你自己都搞不清楚,我也喜歡留長頭髮啊,我帽子戴了每天稍微長一點我就趕緊去修,我刮別人鬍子之前我要先刮自己,我今天若當教誨師想留長一點是我的事情,對不對,就這麼簡單!你覺得像鬍子現在這樣就沒關係?你上次不是也才記過一次嗎?對不對?我跟你講,典獄長講過很多次了,我每次都幫你講好話說你已經有刮了,我一直在幫你,你為什麼老是這樣?我上次也跟你講過好好表現,看能不能拿個早等,今天找個時間去理一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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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多道目光緊盯著我漲紅的臉,我帶著屈辱回到座位,鄰座實習派訓的同仁小心翼翼地問我:
「學長,我不懂,不是都說受刑人有人權嗎?那我們管理員的人權在哪裡?」
我一臉尷尬地搖搖頭,心想:
「小老弟,剛剛發生在我身上的這一幕讓監所新生代的你看見,或許可以讓你在將來面對監所職場文化前預做心理準備,你問的的確是個好問題,但這個問題,就連我這幹這行十三年又十八天剛被長官羞辱的老監卒都還在渴求答案,你如此不幸又何其萬幸,不幸的是你已經在這條船上了,而萬幸的是,你現在下船也還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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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中央台是發生什麼事?怎麼連樓上都聽得到罵人的聲音?」
「科長專程進來要文蔚把頭髮理掉。」
「咦?文蔚的頭髮很漂亮啊!男生愛美不行嗎?」
「唉!別講了,人家都叫內勤進來拍照當證據要簽他了。」
「啊?怎麼這樣?都民國一百零一年了,又不是戒嚴時期,這是什麼標準?頭髮這種小事有必要搞到這樣嗎?這樣做會不會太濫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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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頭髮做了造型,又不是違法犯紀,憑什麼說要記我過考績還要考列丙等?我到底做錯了什麼?要簽就讓他簽吧!」
「文蔚,我們知道你當然沒錯,但還是理了吧!這個職場全部的資源都在他們這些長官手上,今天他簽不倒你,接下來要是小動作不斷,你煩都會煩死。」
「對呀!他可以每天搞你、玩你、踩你,不值得這樣對抗啦!」
「我沒有要對抗,是他來找我碴耶!天氣回暖長袖不能捲袖子是什麼道理?我腳上有傷耶!卻還放話說要看見我穿一次布鞋就簽我一次!我現在也不過逗我爸開心在後腦杓做個造型,也不礙到誰有這樣錯嗎?不就是對我有成見,要不然怎麼會拿北韓金正恩來跟我比嗎?我上次理的是鍋蓋頭耶!難不成美國大兵都是學金正恩嗎?每次規定這些不合理的就說是典獄長的意思,到底真是典獄長授意?還是找典獄長背黑鍋?典獄長要是知道幹部當收容人面前羞辱基層管理員會怎麼想?而且我不懂!一個做長官的憑什麼說我理這樣我老爸會傷心,他又不是我爸,憑什麼這樣說我們父子?」
「忍著!忍著!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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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學長的愛心怎麼不見了?」
「早上的事你沒看到,有夠扯的啦!我跟你說,就這樣…那樣…」
「對呀!超傻眼的,連理像宅神朱學恆那樣耳朵上弄三條線都被講成是金正恩。」
「早上的事你看到後,以後退伍後會不會想做這行?或者鼓勵親戚朋友來考監所管理員?」
役男們分別搖頭。
「那就考監獄官別考管理員吧!不過,算老哥哥我先求求你們,要是哪天當上了長官,可千萬別踩管理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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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長,看到我理了頭髮或許你覺得贏了,但其實我們都輸了,而且輸的不是只有你和我, 少一個克盡職責的下屬或許對你來說無關痛癢,但我為長久投入監所的熱情遭踏熄而難過不已。尤其,眾目之下的那一幕上演,收容人面前矯正機關大壞了它應有的形象,在實習派訓同仁面前宜蘭監獄丟盡了顏面,在替代役男面前矯正署喪失了未來可能投入矯正職場的新血,而在戒護同仁心裡也失去了原來對你的敬重,原本嚴密的戒護團隊同時產生了無法彌補的裂縫,失去這些或許即將退休的你並不在乎,畢竟對現在的宜蘭監獄來說也算不上有什麼影響,但對於未來的台灣獄政卻可能是永遠的遺憾!
十三年前剛考上司法特考的我在矯正人員訓練所受訓時,每位來授課的長官都信誓旦旦地說:
「成立矯正署才能推動獄政改革,才能照顧好基層同仁的權益,監所人員的社會地位才能提升。」
而今矯正署已在矯正人員訓練所現址掛牌成立,把我們從原來的司法行政職系改為矯正職系,卻是為了防堵我們基層人員外調造成 人力流失。我很想問當年前來授課如今高坐署裡及各監所高層的長官們:「說好的獄政改革呢?說好要提升基層同仁地位做了嗎?長官們一直以來對我們用這樣的照顧方式讓我們大家禁若寒蟬,我們再不敢奢望什麼權益了,畢竟你們就連我們渴望的最起碼的被尊重都給不起。」
我多麼希望,那一幕發生時的我能令時間定格,然後穿越時空去對當年決定報考司法特考的我說:
~千 萬 別 來 幹 獄 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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