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民服務

剛下班的永鎮走進接見室，他向櫃台承辦同仁說是受了請託來幫朋友寄錢給坐牢的親人，他繳完錢、簽了名、領取收據，在正要離開時適逢長官巡視，他微笑著向長官敬禮問好，長官雖也向他點頭回禮，但看得出來不怎麼高興。

第二天永鎮提帶收容人走在長廊上，長官一路尾隨著，到了管制口永鎮依舊禮貌地主動跟長官打招呼，沒想到長官一臉嚴肅對他說：

「你小腿怎麼這麼粗？」

未等回話，長官就彎下腰伸手去摸他的腿。

除了永鎮一臉的錯愕，長官什麼都沒查到。

休息時間大伙聚在一起談這件事⋯⋯

「檢身只是做做樣子，主要是要讓他沒面子。」

「幹嘛這樣搞自己同事啊！」

「誰叫他不給面子在先，寄錢都不會先跟上面打聲招呼喔！被找麻煩剛好而已。」

「幫親友寄錢要先跟長官報備？這是哪門子規定？怎麼聽都沒聽過？」

「當然要囉！你懂不懂這叫職場倫理！」

相對於我們的熱烈討論，生性樂天的他反倒笑著說：

「沒關係啦！我反正約聘顧的，大不了不幹嘛！」

幫人寄錢這種事其實我也幹過，我曾到退休的老同事敘舊，才進門他母親就塞了三千元給我，說是要給蹲苦窯的女婿，他的太太見狀伸手來搶：

「媽～妳怎麼可以叫文蔚做這種事！」

老同事看了哈哈大笑：「老婆妳想太多了，文蔚當然會照規定從接見室寄。」

「大嫂放心，」我說：「私下跑現金這種違法的事我可做不來。 」

永鎮的事令我五味雜陳，因為寄錢報不報備其實跟職場倫理一點關係也沒有，要不然我以前待過的泰源同樣是監所，為何就沒有這種職場倫理？把職場倫理和潛規則混為一談十分要不得，這也是獄政不能進步的一大因素，這也再次讓「監獄的並非法治，而是人治的機關」暴露無遺。

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分寸要懂得拿揑，在職權範圍內給予照顧自當盡力為之，事涉違法就當敬而遠之，身在公門難免受人情請託，最常遇到的莫過於有朋友告知家人繫獄，希望能幫忙照顧一下，其實託一個小小的管理員還能做什麼？頂多也不過就是打個招呼，交代同仁幫忙注意一下不要讓人給欺負了。這種事其實能免則免，因為這樣也造成同仁的困擾和壓力，不然這個你交代的那個他交代的搞都搞不完。所以要是你真有需要找誰幫忙照顧牢裡的親人，請行行好，聽我良心的建議，別寄望管理員，因為他們只會告訴你的家人：「坐牢要乖一點、要配合、不要打架。」再不然就是你沒法來探監的時候幫你寄寄錢罷了。而且監獄裡有句老話：「人情看人做，下面做就叫有貪瀆之嫌；上面來做就叫便民服務。」

其一

多年前某前民代服刑，在長官授意下監方悄悄裝了台電熱水器在舍房裡供年紀頗大的他使用，監獄裡年紀比他大的收容人也不少，不過他們只是Nobady。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跟他同房的收容人反倒受了福蔭天天有熱水洗澡；這空前的特殊待遇要一直到阿扁入監才被打破。之後他因病外醫，戒護同仁在勤務中心為他釘上腳鐐帶往管制口，這時某位長官早已恭候多時，一向不檢查戒具的他把同事罵個狗血淋頭：

「講過多少遍他要用活動式腳鐐了，還給我用固定式的？給我回去換！」

到現在這位同仁提到此事仍還有氣：

「媽的！什麼講過多少遍，明明都沒講，戲演得這麼用力是要給誰看？人才剛到醫院家屬就已經在那邊等又是誰通風報信？做人情給自己好歹也不要太為難底下的人嘛！」

「別氣啦！」另一位同仁說：「精彩的在後頭，住院之後監獄裡一堆人跑去探病，又是鞠躬又是哈腰的，都快把我笑死了。」

其二

照規定擾亂秩序的他應該在違規房考核一個月，但在長官特許之下只坐了三天的違規房，這樣的差別待遇自然令同受違規處份收容人的強烈反彈，他下工場後長官還特地送了兩口置物箱給他，此舉不免引人側目，大家一看箱子上斗大的刑號就明白那是移監過來的收容人在新收時被要求「自願廢棄」的物品，這樣無微不至的照顧讓週遭收容人戲稱他們倆是「契父子」（台語，即乾爹乾兒子），但他本人可不領這份情：「我根本不要！是他自己硬塞給我的！」不過東西照樣用就是了。

這位長官對收容人用心並不僅止於此，還會到舍房向曾任某部會高級官員的收容人請益，看要如何如何管理，又要如何如何改進，看得同仁禁不住讚嘆：「長官如此謙遜，監所改革一定有希望啊！」

其三

夜半時分，特定幾個房的收容人被叫醒，同仁拿著提單唱號，聽到自己刑號的人心情頓時沈重，沒被叫到雖鬆了一口氣卻也不免感傷，打包、打包、打包，打包完成的向同房道別然後出房，穿越長廊集合後先脫光身上的衣服接受檢身，再把原本打包好的行李被拆開攤了一地，檢查完成後行李被丟上車，人則在確認身份無誤後排隊釘腳鐐、上鏈，再兩三人一串依序上車，接著車緩緩通過兩道鐵門駛入黑暗中⋯⋯

這是每個月要上演的移監戲碼，但今天這齣戲比較特別，因為這是女監二十多年來規模最大的一次移監任務，減二十再加二十，總人數不變卻累倒了一堆人，在這四十個收容人中只有一個人了解這樣移監的真正用意，報到前她遷了戶籍，想說發監時會到戶籍地執行，熟料檢察官不買帳，竟把她送進別的監獄，打亂了她的如意算盤。不過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終究還是如願了，其他三十九個人怎麼會曉得自己不過是陪嫁的丫環。

監獄畢竟不是豪宅，美麗端莊的她依舊有別人沒有的禮遇，筋骨酸痛有精油可以擦，睡記憶床墊，職員專用冰箱裡還有等她享用的甜點⋯⋯

所以說嘛！要找請找權限高的人，因為權限越高，格局就越大，照顧也就越周全啊！

什麼？想去外役監資格不符？你可以去問問乃公，立院都幫他修法了他一定有門路！

蝦咪？兒子假釋一直報不准？還不快打電話問賣冬瓜的阿標？他立准的一定有辦法！

有便民服務真好！

原文刊載於2015年8月號《人本教育札記n.3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