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狂的夏天


Summer Gone Mad  Crayon Drawing  2015.12.11.

The inmate, nicknamed “Picasso”, is HIV positive. He broke some rules, so is locked in the pacification room. He keeps throwing the water-filled bucket to the ceiling until the fluorescent light falls off. The split second breaks in that one colleague jumps on him and pushes him down on the floor. Another one tries to take back the light tube but Picasso breaks the tube and starts to eat the broken glass. A third colleague comes into the room with two laborers to clean up. One colleague and one laborer are stung by the blood-stained glass pieces when they try to pick them up and sweep clean the site. The rest three are all caught by the spattered blood.

After all is calmed down, everyone is sent for out-of-prison medical treatment and takes preventative medication. The involved colleagues are summoned into the director’s office, who asks not about their medical condition but “why did you apply for laborers’ help?

隔離舍一如往常般,不斷在處理特殊客戶的試探、叫囂,以及有些連都想不到的要求,唯一不樣的是今天是七夕,待會要收封點名了,交完班後小光就回家和太太共度情人節,接班後的我則要隔天早上才能和小p相聚,我們和役男阿甫一起盯著監視器螢幕看,等待收容人就坐完成後,一同進到舍房點名。
鎮靜室房門一開,裡面的客戶張開雙腿,似乎準備好要讓我檢查腳鐐,他用空洞的眼神看著站在面前的我,當他雙眼尋得站在門後的小光時,突然用雙手攀住門框一躍而起,接著我們三人扭成了一團,阿甫急得幫忙把他拉開⋯⋯
其他的收容人有的跟著鼓譟,有的叫他冷靜,當然也有怕被牽連反而坐得更挺的,而出庭結果不樂觀的一位也選這個時候踹門⋯⋯
「你快去打電話!」我對著阿甫喊。
客戶的頭往旁一偏,我看見小光滿臉是血,客戶嘴裡的髒話沒停過,我掐著他的脖子,既怕他掙脫,卻又怕把他掐死⋯⋯
「你夠了沒有!」終於脫困的小光對著他大吼。
我則壓著客戶對他喊:「你給我看清楚我是誰!回房去!」
他的眼神終於聚焦,用蚊子般的聲音說:「對不起⋯⋯
小光舉著警棍用力喘著氣:「你給我回去!」
客戶默默進房,優勢警力到達處裡後續,同仁扶著小光就醫。
「有沒有怎樣,你身上都是血,要不要也看一下?」科長問。
「我小破皮而已,血都是小光的。」我拉衣服沒血跡的地方來擦汗,才發現衣服早就溼透了。
隔天送早飯時客戶對我說:
「蔚哥,對不起,害你也受傷,我們泰源老交情了,歹勢⋯⋯
我終於忍不住唸他:「老交情就不必了!虧你還混的,人家要是知道你為了吃水餃沒醬油搏自殺,為這種鳥事還打主管,怎麼跟人家混兄弟?笑都笑死人了!」
他默默低下頭。
下班後到醫院看小光,為縫了十幾針的他心疼。
「還是很帥!」我說。
小光貼滿紗布的臉露出了苦笑⋯⋯

七夕驚魂記為瘋狂的夏季拉開了序幕⋯⋯

牢房門上的紅燈亮起,逼得我非得從椅子起身,因為這意味著有活要幹,我走向那房,按熄了報告燈隔著鐵窗問:「什麼事?」
睡了半天的年輕人瞇著眼看我:「我欲轉去新收房呷菸。」
沒錢的他全靠同房給日用品和菸,一個人能抽的菸是不多,但凌晨四點搖醒人家討菸,可就犯了團體生活的大忌⋯⋯
「你還在調查中,忍一忍,調查完明天就可以回去了。」
「我欲轉去!我欲呷菸!我欲轉去!我欲呷菸!⋯⋯」他忽然拉高分貝像跳針般邊吼邊往房門踹去⋯⋯
他的吼叫自然引起其他房裡的人不滿,叫囂的聲音於是此起彼落:
「幹!」
「啥洨!」
「睏未飽吵啥!」
就在勤務中心派人來支援前,他少說已踹了三十幾下,踹門的結果自然是釘腳鐐往鎮靜室送,但這樣的待遇並沒有讓他安靜多久,用完晚飯後他電力充沛,開始把兩隻手臂當鼓棒死命往牆上敲去⋯⋯
「我欲呷菸!我欲呷菸!我欲呷菸!⋯⋯
兩層的隔音門讓他的連續吶喊變成了模糊的悶響,而他活力十足的敲擊穿透吸音泡棉,經過鋼筋水泥結構的傳導,令整個隔離舍都為之震動。
「終於睡了,又敲又吼都沒停,快要連續三個鐘頭。」
「簡直比優人神鼓還厲害。」

太鼓秀將瘋狂推向了高潮⋯⋯

一週後的一個早上,才剛接完班立馬有人踹門,正釘上腳鐐約當兒,這位老兄竟氣定神閒地比了個吸菸的手勢,還跟我挑眉說:
「我都出房了⋯⋯請一支吧!」
我搖搖頭:「你選錯人了,我又不吸菸,哪有菸給你?」
才忙完他,不久看守所又送來打架的被告⋯⋯
「他沒錢買菸,都是抽我的,最後一支我想留著自己用,竟被他揍⋯⋯
饒了我吧!又是菸⋯⋯
正當我忍不住抱怨的同時,鎮靜室裡的太鼓達人竟鬧起了自殺:
他的腳鐐另一頭扣在牆角的鐵環上,躺在地上的他用力伸展,拼命往前蹭,讓他得以搆著兩公尺外的另一個鐵環,接著他用牙齒將貼在泡棉上的帆布蒙皮撕成長條,綁上鐵環後做成活套圈住脖子,放手後原本伸展的身體自然縮了回來,他就這麼「橫吊」自殺⋯⋯
從發現到衝進房少說也花了三十幾秒,剪開套索後他「呃」的一聲開始呼吸,漲紅的臉漸漸恢復正常後他又開始鬼叫:「我欲呷菸!我欲呷菸!⋯⋯」,聽得我這時真想送他一巴掌。
本以為今天到此為止,怎知就寢後還有新狀況⋯⋯
「來人吶!來人吶!」常自稱是賭聖門下的龍五兄不知發什麼夢,開始叫了起來。
向來都幹譙以對的鄰房收容人們這時竟配合演出:
「威武~」
「威武~」
「威武~」
我還來不及走到房前,他也開始踹門⋯⋯
「你到底要幹嘛?」我問。
「我要借書啦~」他說。
不是討菸?好吧!你比較有創意,書借你之外腳鐐也要免費送你。

當我覺得這些已經夠離譜了,哪知道更精彩的還在後面⋯⋯

我邊盯著監視器螢幕邊撥電話,還來不及開口主任就先說話:
「我正在看,你等一下,我把人找齊了就帶過去。」
房裡獨居的客戶不斷把盛滿水的桶子往天花板砸,幾次之後目的終於達成,他撩起內衣並拿起一片尖銳的燈罩碎片開始往自己的肚子劃去,一下、兩下、三下、四下⋯⋯,待腹部一片血紅後他稍事停手,深吸一口氣後再度向左手腕劃去,一下、兩下、三下、四下⋯⋯
沒多久沾滿血漬的內衣就像是畢卡索的抽象畫。
支援同仁們一個個進門,科員急著問我:
「阿蔚,防護衣呢?防護衣呢?」
「我走前面你沒什麼好怕的。」
「他不是HHIV帶原者)的嗎⋯⋯
你怕?難道我不怕?我也沒本錢逞英雄,但只怕這時穿起防護衣會是火上添油⋯⋯
門一開,我們兩人一同進房,畢卡索的右手仍緊緊握著那把做畫的壓克力碎片。
「別這樣,」我邊說邊拿出手銬:「先去衛生科包紮要緊。」
「一定要這樣嗎?」他惡狠狠地嶝著我:「你信不信我就把你劃下去!」
彼此互瞪十秒後,我決定退讓,待我出了房門,卻看見科員還在裡面對他做道德勸說⋯⋯
「科員,你出來啦!」
「不是,我是在跟他講道理啦⋯⋯
我急得都快發火了:「你~快~出~來~」
經過幾分鐘的僵持,在以菸為餌下,畢卡索終於走出房門交出碎片:
「這就對了,我十幾歲抽到現在五十幾了,沒菸叫我怎麼活⋯⋯

「科員!你敢單獨和他在裡面,好神勇啊!」
「哪裡!那裡!」
「他手上那把壓克力都是血耶⋯⋯
科員突然一臉慘綠:「天吶!我沒看見⋯⋯
你可別跟我說,剛剛不是神勇而是瞎啊~

隔沒幾天,鎖在鎮靜室的畢卡索又重施故技,這回掉下來的燈罩沒破,但他並沒有收手的打算,水桶再度砸向天花板,日光燈管掉落後,電光火石之間一位同仁衝向畢卡索將他壓制在地,當另一位同仁正要奪下燈管時,他折斷燈管接著把碎片往嘴裡送,第三位同事也帶著兩位雜役進來幫忙,就在夾取碎片及清理現場時,一位同仁和雜役被帶血的碎片刺傷,而其他三位都被帶原者的血液濺到。
事情告一段落後,眾人緊急外醫做完預防性投藥,回來後同仁被叫進辦公室,長官不是關心傷勢,而是問:
「你為什麼開雜役出來?」

「署長大人剛剛來我們監獄耶!聽說是為了那天H的事來看設備改善了沒。」
「有進來隔離舍看?」
「人家是官耶!怎麼可能進來?」
「那看屁呀⋯⋯
「我們長官還說跟他設備已經在分批改善了⋯⋯
我看著破損的天花板和缺損的燈罩,心想:
難道這是幻相?莫非我也快瘋了⋯⋯

本以為畢卡索先生移監走人後就此天下太平,豈料隔舍代有新人出,各領瘋騷多少天⋯⋯

鎮靜室的牆面被撕爛,天花板都被砸出個洞不講,先前除了兩位同仁被他揮拳頭擊傷外,還曾有同仁被他拿內衣抽打⋯⋯
「恁會使看不起我兮人格,勿使看不起我兮體格啦!~」
仗著190的身高和130的體重他可說是天天鬧,說穿了就是為了討菸抽,但隔離舍本來就禁菸的啊⋯⋯
送飯的這個時刻,巨人將整盆的飯菜向我丟來,被站在我前方的雜役蓋火鍋,他見狀又對雜役大吼:
「打熱湯給我!我要淋死他!」
雜役當然沒笨到照做,他見狀便抓起地上的飯菜丟了我一身⋯⋯
不死心的他用力掙脫腰鍊,就在此時支持警力抵達,為他重上戒具時他當著大家的面說我做人有多機歪,說他多想賞我一巴掌⋯⋯
「前天他也是掙脫腰鍊,還拿起來甩說要拼輸赢,我們都穿好鎮暴裝架起盾牌,哪知道這時突然有人遞菸給他,連泡麵都準備好了。」
「蛤?泡麵?」
「我們心裡都在幹譙,這麼大的陣仗都出來了,菸一拿出來不就漏氣了。而且不只前天有,昨天也有給他抽,所以他今天找你麻煩是一定。」
聽同仁這麼一講氣得我七竅生煙,執勤說白了就是各憑本事,但像我這種不抽菸的人在這裡值班豈不該死?連隔離舍最後這道防線都到了這田地,我真的快瘋了⋯⋯

大家都想當好人,難道我不會?
來!老子每天請你抽一整包菸!

原文刊載於201512月號《人本教育札記n.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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