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死囚身上學到的

平常的日子，凌晨五點值班時，
我都會在六點五十分響起床號時才真正清醒，
那天的感覺卻不太一樣，
即使腦袋不太清醒，
卻可以感覺到一股深重而緊張的氣氛，
在監所工作久了，
這樣不安的氣氛都是在訴說有事情即將發生，
但實際巡視之下，
舍房內的收容人們卻是十分安穩定在睡夢中，
我不禁納悶，
這樣的氣氛打從那兒來？
難不成是我多心了？

七點左右，
鐵門應聲打開了，
同事帶了個人進來了，
後面還跟著我們班上最壯的替代役男，
我終於知道那股張力的來源，
那是宜蘭近來鬧得沸沸揚揚，
人人聞之色變的....
獵人分屍案的凶嫌。

魁梧的體格，
冷靜的表情，
還有所犯的是凶殘的重大刑案，
戒護上不能有一絲閃失，
難怪中央台會同時派兩位同事帶他來；
就在檢查和對話的過程中，
我可以感覺到他隱藏在冷靜下的的不安與疲累，
還有圍在他身邊，不屬於他的悲傷與忿怒，
以及我們同事緊張的情緒；
我看著他的眼睛在心中告訴他：
我信任你會配合這裡的作息。
突然間，他眼中的不安頓時減少了些；
在他進房之後，
我知道....
經過了多日的逃亡，
今晚他終於可以安心上睡一覺了。

幾次的接觸之後，
仍可以看出他對管理人員的不信任和防衛，
我想大概不只是對管理人員，
即使對同房的三個禁見被告也是一樣，
他沈默的時間遠比說話的時間多，

在看守所，為了遵從規定及避嫌，
我並不會主動找被告說話，
尤其是禁見被告。
但在每天兩次的開房吸菸時間，
總會和他們聊上兩句，
他看同房其他三人開心地與我聊天互動，
也開始找話和我聊。

這天，一開門，發了菸，
其他三人就聊了起來，
他直看著我似乎有什麼事要和我談，
我待四房全發完、點完菸，
回頭站在他房前，等得他開口。

他告訴我，他很羡慕我，
我問為什麼？
他說因為我愛看書，也不放棄進修的機會，
而且有一個穩而不愁吃穿的工作；
接著，
他說他一直討生活得很辛苦，
並且以前犯過錯、坐過牢，
在社會上其實沒什麼機會，
一切都只能靠自己。

我告訴他，我並不這麼看，
他也有值得尊敬和學習的地方。
我話一說完他一臉愕地看著我，
在聊天的三個人也突然沈默地望著我；
我說因為他自始至終靠自己，
而且也自食其力地養了一百多頭山豬，
他的堅強和獨立是值得我學習的，
他的生命比我堅韌太多太多了。

他接著說他羡慕我可以選擇自己要過的生活，
而他做了太多的錯事，
所以他沒有太多選擇；
我問他那麼他為了什麼才會去做那些他認為錯了的事，
他回答：為了生存。
我說為了生存所做的選擇其實是很偉大的，
有些人其實一生都不會也不敢為自己、為生存做選擇，
所以我佩服他的勇氣。
老天爺在讓人決擇時其實並不會只給一個選擇，
但無論選了那一條路，我們都得承擔。

就這樣我看著他，
他們四人看著我，
一陣沈默之後，
他臉上泛出神采，
眼神又回復了身為人的尊嚴。

在監所工作邁入第八個年頭的今日，
我從剛開始的厭煩、不耐，
到今天的欣喜、投入，
這樣的轉變不僅是我自己，
連我周遭的人都感到訝異。
從前，我並不相信罪犯會悔改，
而今天我看見他們都只是為了生存、為了拯救家人，
不得不去選擇傷害自己也傷害別人的人；
面對他們時我不再看到衝突，
而是看到重整和秩序。
我開始學著用愛對待，
而我確實也做到了；
我相信用愛對待他們，
當他們真正得到療癒時，
被他們傷害的人也會得到療癒；
被他們殺害的人可以得到安息。

他們，都是我的人生導師。